（……否认不了，这绝对是他们干的……）
最具说服力的物证就摆在眼前，造型也符合预期的推断。但她不能当着别人的面掉眼泪，现在还不是袒露心迹的时候。
哀泣与恸哭是家庭遭遇变故时最直白的情感流露，但这对于孑然孤身的她来说已是一种奢求。那份泫然欲泣的悲苦和怨愤，必须在孩子的面前完全压抑得不露声色才行。
在肇事者的儿子面前，她违心的满脸堆笑把游戏进行下去：
“那咱们就按照约定说话算数，这一篮子苹果就是姐姐给你的奖励。还有啊鑫仔，你真的能确定这根铁棍，是令尊前天早上带出门去的吗？”
“没错啊，我亲眼看着爸爸拿着它走的……不过余姐姐你好厉害呀，居然知道村子里一定有根棍子是长这样的。”
从稚嫩天真的男孩口中套取线索，意外的比想象中还要轻松，恐怕从始至终他都没能意识到，这一篮子苹果换去的是这个女人所需要的关键供词，其分量足以关乎一个人的生死。
“想知道姐姐是怎么猜到它的话……那就要把今天的事保密哦。如果鑫仔你能做到，姐姐不仅会教你怎么隔空猜物，还会再送你一篮苹果哦。”
“好啊好啊，那……我要拉勾约誓______”
拉勾约誓什么的，恐怕不会兑现了。
确认男孩已经走远之后，余幼心用空洞而昏沉的眼眸，无言凝视着手里的罪证。
肇事的物证与动机皆以梳理归位，将它们揉成一串切实的逻辑链，这是余幼心在安排父亲后事的过程中一边流着热泪一边想清楚的。
“根本就不配做人……你们这群畜生！”
能从嘴里咬牙切齿的挤出这般险恶的阴狠言语，就连自己都感到吃惊，如果父亲听到的话，肯定会第一时间凑过来询问她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一不留神踩到了虚幻的念头，这让余幼心的胸口抽疼不已，在她心中那份名为亲情的残骸，此刻正呜咽得噎嗝难止。
透过铜镜倒影所能瞥见的，乃是一个神色憔悴不堪任由泪痕在白皙面容上胡乱切割，铅云般润泽的华发肆意散乱却也无心再去梳理的妙龄少女。
“鑫仔……对不起，姐姐撒了谎，其实我根本不会什么隔空猜物。”
余幼心之所以能断言这根铁棍必定藏在村子里的某处，并且还准确描述出了它的大致样貌，依靠的并不是什么特异功能。
「L」形弯折的短柄末端有着带尖的锥头，弯茬和尖端与其他部分厚实的褐色锈迹呈现出很大区别，被胡乱打磨了一番露出些许白净铮亮，尖部的斑驳锈痕里掺杂了翠绿的碎屑，这是从西瓜皮上刮下来的。
前天上午的那场雨还不到三个小时，只用这么点作案时间，就把一千多个成熟的西瓜全部挨个捣穿了。如果肇事者使用的是类似匕首形制的工具，且不论时间够不够用，光是在站立与蹲下之间来回切换身姿，那家伙的腰准会废掉。所以在余幼心的臆测之中，要兼顾破坏效率并维持体力，作案工具就只能长这个样子。
她刚料理完父亲的后事，就立即找来了村里的几个孩子，用一篮苹果悬赏这根铁棍的下落。似乎村长在完事之后太过大意没把它藏匿妥当，他绝对想不到这玩意居然会被自己的儿子从后院的角落给里翻了出来，甚至还交到了余幼心的手中。
睹物生情，凄楚凝噎的哀泣声又开始徘徊在余家宅院之中，要毁掉酷暑时节的西瓜只需凿个洞就足够了，豁口里缓缓涌出的泛白泡沫，以及惹人掩鼻的招蝇腐臭，无情宣告了余怀瑾勤恳数月的劳作尽数付之东流，更是直接导致了他与女儿的永别。
父亲甚至没吭一声，在因为愤懑填胸涨红了脸，却又不知究竟是何人干出了这样伤天害理的事情而无处鸣冤之际，就突然捂住胸口昏厥不起，竟然再也没能醒来。
那个在女儿的印象中原本坚实可靠的身躯，竟然会在顷刻之间像个失去倚靠的布袋那样颓然栽倒，并且强迫她接受这样一个残忍的事实：
如今这个家的仅存的成员，就只剩她一人了。
村长毫无疑问有干得出这种混账事的动机，余幼心对他的厌恶，甚至对村子里所有人的痛切鄙视可不是从今天才植根的念头。
栖凤村是宛国的偏远属地，因为不是什么肥差，自然被分派到这里来指导工作的「神州人」也是那批天降文曲星中的劣等人选。而他与村长狼狈为奸，共同编排出的恶政也正是栖凤村如今窘迫不堪的罪魁本源。
为响应宛国人口滋长，添丁繁育的国策政令，栖凤村在近几年吹起了随礼之风。凡有办红白喜事的家庭都要请村民全员到场，随够名为份子钱的不菲礼金，至于生了孩子，子女满月周岁，乃至老人逢整十数的大寿，更是得挨家挨户的把钱要到手。
为了把送出去的钱给拿回来，别家也开始互相攀比着巧立名目大操大办，每轮礼金更名流转都要由村长过手抽成，这样既落实了繁育人口的政策，又能为财政开源一笔稳定的收入，这门并非原生的敛财风俗在栖凤村已经维持了好几年。
看似比种地务工来钱的行当让村民们荒废了田亩，舍弃了手艺，窝在家里专一盘算是不是把人全部请到了，暗自咒骂又有谁家一个老人今年死了两次，儿子过了三次生日，哪一对夫妻离婚又结婚之类的，经年累月日子却是越过越穷，市疲山败苦不堪言。
作为村子里唯一不掺和这种事的家庭，余怀瑾是本村百姓里独树一帜的富户，这种把钱左手转右手李家换张家，越倒腾反倒越枯竭的傻事，他却是毫无兴趣。
神州人有时不一定只带着随身衣物穿越而来，譬如余家自产自销的苹果、西瓜和螃蟹，它们就是穿越现象的副产品。但是如果没有父亲数十年如一日的辛勤劳作，就不会有果园、瓜田和鱼塘，手头宽裕的余怀瑾甚至还拿出一大笔钱，给女儿请了因为没有「穿越者编制」而不被承认在录的神州人给她讲课。
想要与整体素质低下的社会关系实现彻底的决裂，关起门来独活这一家有声有色，不仅要承受同村人嫉妒的咒骂和排挤，甚至还会失去性命_____今天所发生的事情不过是一个怨愤与憎恨逐渐积累的必然结果而已。或许村长只是想给他一个教训，但是却没想到这个倔强的男人竟然会把自己给活活怄死。
因为余家没有男丁，村长昨天就在村口拉铃叫人，打算请身为神州人，配属本村协助村长理事的「网格员」出面给村民们开座谈会，好好交流一下「吃绝户」这个来自神州人故乡的先进经验。
以她对村长的一贯了解，那家伙肚子里的坏水还不至于腐臭到这样的可憎程度，那个出坏点子怂恿他来给余家添堵的共犯，百分之百是那个不学无术的神州人。
在余幼心讨还公道的路上，必然绕不开那家伙……但是要找他的麻烦，势必会招惹上不堪设想的祸端。
作为非原生自「虞州大陆」的天降宠儿，相较于原住民而言，神州人以具备远超常人的知识量而闻名，而且偶有才识惊人、身怀绝技的佼佼者出现。
在那些身着奇装异服、谈吐迥异于众人的天外来客眼中，余幼心的家乡被他们称为「异世界」。根据神州人的描述，他们之所以会出现在虞州大陆，似乎是一种俗称「穿越」的神秘现象所致。
令人讶异的是，绝大部分神州人对生活突然遭遇中断，醒来后发觉自己遗失了原有的社会关系抵达新世界的事实，竟然普遍抱有莫名乐观的积极态度。能够非常迅速的调整心态，并立即着手融入新的生活，可能他们的心理素质确实过硬也说不定。
延续至今已有整整四十年的穿越现象，被上至各国政要下至乡绅豪强的社会中坚力量视作天赐至宝般的人才储备，对神州人这个新兴群体极尽拉拢利诱之能事。
例如宛国的宗主国唐国，甚至连国名都是神州人起的。
至于国势暗弱无甚财力的小国家，也会不吝优厚待遇聘用一些能力平庸甚至于低劣到一无是处的神州人并委以重任，也能起到「千金买马骨」的招徕效应。
在这片名为虞州的土地上，「对神州人予以优渥待遇」，乃是当世掌权者们谨遵落实甚至写进律例之中的铁则共识。如果属地治下的穿越者们另觅他处，对于地头蛇而言是一种不可估量的损失。
因此，那些可能让神州人缺失安全感的冒渎之举，往往会极大地挑动金主们的敏感神经。迄今为止，与神州人寻衅斗殴，甚至杀害神州人并换上死者衣物企图冒充，却因为答不上「水立方」究竟是什么而被判处重刑的犯人不在少数。
总之他们掌握着大量的社会资源，作为名副其实的上等人，是万万招惹不起的群体，在各国现行的法理框架之内，身为一介平民要问罪于神州人，这无异于自讨苦吃。
这也是余幼心在下定决心报仇之前，设置在她心里的最后一道障碍。
片刻的缄默过后，她回忆着仅在数日前还尚未破碎的家庭，同时自言自语的徒然倾诉：
“把父亲给活活怄死，我敢说那个人渣绝对脱不了干系……”
凄冷的声线，听上去就像山间石洞里凝滞不散的寒风，余幼心攥紧了被泪滴沾湿的拳头，品味着指甲扣入掌心带来的明晰刺痛。
“在失去父亲之前我曾经一度认为，我永远不需要直面绝望与不幸，他宽厚的脊背会替我遮挡一切。”
对于一个女人而言，在十六岁就要给自己划定独自前行的道路，并承受前途未卜一步踏错的沉重代价，实在是勉强过头了。
“一想到害死了父亲的凶手还能若无其事的逍遥快活，我就会气得头脑发昏全身发抖……他是什么人根本不重要。在知道那家伙姓甚名谁的情况下，带着畏惧和愧疚保持沉默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我做不到。”
在歪风恶俗的唆使熏陶之下，如今的村子里净是些好逸恶劳的缺德货色，父亲离世的消息才传出去一天，靠近果园外侧的果树就已经显露出了失窃的痕迹，满地都是被啃了两口就丢在地上的苹果，等过了今晚，鱼塘里也会被人摸黑捞走不少水产。
没错，农村根本没有什么诗意风景，失去壮劳力护院作主的家庭，就是邻居们可以肆意欺凌的掠夺对象，余幼心仅用一天时间就把这个事实体认得足够深刻。
之前的犹豫踌躇全都是自我欺骗，这个殷实家庭所积累的财产已经沦为案板上的鱼肉，余幼心不管做什么，都不能从根本上扭转这一事实。
想到这里，她拿出了昨天从镇上的市集买来的东西，那是一个即将举行的粗陋仪式的必备道具。
从袋子里掏出来的是三支箭矢，粗粝的尾羽有些泛黄，打磨不足的箭杆与镞头也不像私塾老师所描述的那样威风凛凛，能在穷乡僻壤搞到这种形似神离的敷衍货色已经很不错了。
余幼心未曾在穿越者的世界里体悟过「仪式感」这个舶来词汇的深意，但她还是用炭棒在房内画出了父亲坟墓所在的方位，接着毕恭毕敬的整理好仪容，将泪眼拭干手捧三支箭矢，无声而沉重的跪倒在地：
“梁老师，在您讲授的神州历史中记载过这样一个故事，残唐军阀李克用给自己的儿子三支箭，要他分别向三个仇家梁王朱温、燕王刘仁恭、契丹王耶律阿保机发难雪恨。那三个人是干什么的我已经记不太清了，但是李存勖奉三箭攻必取，伐必克的故事，学生还是记得的。如今我也为了仙逝的家父奉上三支箭，将那言出必行的事迹也拙劣的效仿一回。这三箭之责，有要讨还的公道，有要实现的夙愿，有要伸张的志气，我能做到一件就算一件，若是在那履行诺言的过程中误了性命_____那也无妨，与父亲团聚嘛，欣然上路就是了。”
再怎么振作精神去补强郑重的语调，也难以涂饰音色之中的嘶哑与疲惫，仿佛倾尽心力的恸哭早已损伤了灵魂那样给人以伶仃破碎的残缺感，只能吐露出这样的空洞声线的柔弱女子，或许只需要一阵风就能将她轻易掀翻吧。
「复仇」这个词看似与她绝缘，将两者强行凑在一起，只能让人联想到扑火的飞蛾。
用掌心摁住膝盖，勉强摆脱掉气力被抽干的虚脱感支撑起身子，在走出屋子之前，余幼心最后一次端详着镜中的身影。可是眼眶被泪腺的酸胀所压迫，酸楚而苦涩的热泪在眸子里打滚，有着这样一双眼睛的女人无法看清自己的容貌。
果然还是不行，必须赶紧把这张憔悴的脸平复一下，否则在接近自己的仇人之前，很容易引起不必要的警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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